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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

来源：中国儿童文学网　　作者：刘建国

　　搬家
　　1966年四月份，父亲响应军委支援地方的号召离开了自己视为生命的军队前往西安的一个国防工厂任职。本来计划去那边就职安排好后6-7月份就回青岛接全家过去，但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父亲一上任就身临这样一场规模空前的政治运动无法脱身，于是全家迁往西安的行程就拖了下来。
　　作为一只猫，尽管很聪明，咪咪毕竟无法完全理解人类的事情，只是感觉到家里有变化，而且注意到外面世界也有变化，大孩子们都带起了红袖章，打着红旗跑来跑去，大家好像很容易吵架甚至会打起来。随小主人去海边钓鱼的路上有的地方墙都涂成红色的了，看上去怪扎眼的，咪咪喜欢大海的蓝色。尽管时常会感到隐隐的不安，咪咪还是生活得很快乐的。小主人好像不用去上学了，整天在家里玩儿，隔三岔五就带着它去海边钓鱼，咪咪每天都有鱼吃，如此逍遥自在的日子真的不该抱怨什么，可是出于动物的本能，咪咪总也无法摆脱那时而袭来的莫名的恐惧。
　　爸爸刚一转业到西安任职，小毛就开始在心里敲小鼓了。全家都要搬迁到西安去，咪咪能习惯坐火车吗？西安离大海很远，恐怕连个湖都没有，到哪里去给咪咪钓鱼吃呀？很多问题无法解答。全家没有一个孩子愿意离开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想到要去一个见不到大海的地方，大家都感到无法接受。但是妈妈和孩子们的心情不一样，她非常焦急地盼爸爸回来搬家，她对孩子们说：再不过去，你爸爸会饿死的！的确，爸爸寄来了照片，人非常消瘦；他一辈子除了当兵就是当官，不太会料理自己的生活。
　　这时“革命大串联”已经开始了，可以免费坐着火车全国跑，于是乎每列火车上都挤得水泄不通，每个火车站都人满为患。如果是在正常时期爸爸奉命调动工作，全家搬迁的话，应该坐软卧旅行，还是比较舒服的。但是现在所有的列车都不挂任何卧铺车厢了，只有硬座车而且还不保证对号入座。
　　马上入冬了天气迅速转凉，这时爸爸来信告知妈妈，作为领导干部他不能脱离运动所以无法回青岛搬家了。他让妈妈自己准备一下，让海校给安排好行程，自己带孩子搬家过来。海校很快做出了安排，军队对自己忠诚的老战士即使转业离开了，也是负责任到底的。妈妈开始收拾东西。。。家里开始变得混乱。咪咪不安的看着家里正在发生的一切，经常感到心烦意乱，而它的小主人更加心烦意乱。搬家去西安带不带咪咪去？带猫旅行，这在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问题，买个专业化旅行猫笼，超市里买好些猫食，高铁6-7个小时不就到了嘛！可是在1966年陷入文革动乱尚且十分落后的中国，这的的确确是件很难的事，那时没有民用航空，当然更没有高铁，长途旅行只有坐火车。青岛到西安没有直达火车，必须在北京转车，从青岛到北京直达快车要十几个小时，而从北京到西安则要整整一个昼夜，再加上当时所有列车都会严重晚点，真不知道这趟旅行会花多长时间。那阵子小毛经常抱着他的咪咪发愁，怎么办？对于一个13岁的孩子，这是一个多么大的难题呀！很多问题不知道该怎样解决，首先咪咪上厕所怎么办，咪咪吃饭喝水如何解决，车上那么拥挤，把咪咪放在哪里，咪咪能经得起这趟艰苦的长途旅行的折腾吗？此外还不知道列车上是否允许带小动物，是否会遭到列车员或旅客的反对而不让咪咪上车？
　　我那时上初中二年级，毫不例外的是个誓死保卫毛主席的红卫兵，7月份的时候经选拔乘青岛-北京的红卫兵专列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检阅，于是有了第一次串联的经历。9月份时眼见入秋了，妈妈指令我到西安去“串联”，给爸爸送去冬天的衣服。爸爸当初去上任时原计划最多两个月就回青岛接我们，所以只带了些随身换洗的春夏装。从青岛到北京的列车还可以，但是北京到西安的列车拥挤非凡，挤到无立足之地，座位底下，行李架上都是人。幸亏列车员坚持厕所必须留出来，否则大家不是憋死就是臭死在车上。好几次临时停车，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一路折腾终于到达西安，然后又几经辗转才找到位于西安南郊的那个国防工厂，见到了爸爸，完成了妈妈交给的任务，接着我就病倒了，在爸爸那里一连睡了三天。当小毛来向我讨主意时，我只能如实地告诉他那趟旅行实属不易。我们都直觉得感到如果带咪咪踏上这个前程未卜的搬家之旅，对它恐怕是凶多吉少。
　　不久小毛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开始布局。他责成麾下最忠诚的好朋友乔虎作为咪咪的法定监护人，并昭告全院子的小朋友们要把咪咪作为他们的一员，好好照顾爱护它。其实全院子的小朋友都是咪咪的粉丝，咪咪也经常作为我家的亲善大使到别的小朋友家去玩。它总是受到上上宾的待遇，住在后院平房的独生子吱吱毫不含糊地让咪咪和他在一个碗里喝牛奶，把他妈妈气得直叫唤，那时牛奶可是高档营养品。小毛有意识地让咪咪经常和乔虎玩，让乔虎把咪咪带回家吃饭，而且把钓回来的鱼交给乔虎由他来喂给咪咪吃，让咪咪以为这是他钓的鱼。乔虎对咪咪可是不薄，最好吃的东西总是要分给咪咪一半，例如，好不容易有一个煮鸡蛋吃，他会毫不犹豫地分一半给咪咪吃，如果咪咪吃不下了，他再接着吃掉，那时鸡蛋是凭票供应的紧缺食品，不能浪费半点。进一步，小毛试图让咪咪在乔虎家过夜。咪咪觉得有些异样，但最初还是听小主人话，况且它也能感到乔虎对它特别好，就像是个主人，而且一个新的家对它也有点新鲜感。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家里，不同的气味儿，不同的布局摆设，让咪咪无法产生亲切的安全感，于是它失眠了，总也睡不踏实。没过几天，咪咪就不干了，晚上一定要回到家里在小主人的被窝里睡觉。咪咪能感觉到小主人内心对它的疼爱和日益增长的忧伤，它开始把小毛粘得很紧，经常卧在被子上惶恐地注视着曾经布设简单而整齐的家渐渐的转变成了摆在房间里的几只劈柴木板钉成的大箱子。小主人越来越经常的抱着它亲亲它，对此咪咪感觉到的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悲凉。
　　
　　咪咪。。。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1967年1月7日的夜晚，我们随妈妈踏上了搬家西安的旅程。咪咪没有跟我们一起走，小毛把它留在了乔虎家里。毕竟，咪咪是一只猫，人们千百年来对猫有一个成见，那就是猫不像狗那样忠于主人，它独立性强，容易适应环境随遇而安。小毛对这种成见半信半疑，他觉得自己的咪咪是一只很特殊的猫，但是为了咪咪的安全，还是非常不情愿的把它留下了。对于小毛来说咪咪的福祉比它是否在自己身边更重要。
　　海校派了一辆中吉普送我们去火车站，从车里向外看着熟悉的街景，我不禁想起了十年前我们来到青岛时的情景。那次旅行是爸爸来北京接我们全家坐软卧到青岛的。最让我们惊奇的是，海校派来火车站接我们的竟是一辆四匹大马拉着的西式马车！我们坐在马车上看着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洋房觉得简直是进入了童话世界。
　　青岛到北京的直达快车可能是当时全国少有的几趟仍然可以对号入座的列车，也不算特别拥挤。坐在车上，小毛不免有点后悔没有带上咪咪。火车临时停车了几次，晚点了好几个小时，到北京时天已经擦黑了。一出北京站只见车站广场上黑压压的挤满了等车的人，北风刺骨卷着沙尘扑面而来，这可怎么办呀，妈妈有点傻眼了，她非常能吃苦，也从来不怕苦，可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幸亏我还有点经验，上次从西安回青岛在北京转车时也是如此，我在广场上排了一整天队才终于上了车。现在是寒冬，夜里气温零下十几度，在广场上等车会把我们冻死的。得想办法，我带着小毛拿着全家的火车联运票和一张海校开的搬家介绍信挤过重重人墙闯到了母子候车室。母子候车室的入口有戴着红袖章的纠察把守不让普通旅客进入，我向纠察出示了海校的介绍信和前往西安的北京-西宁特快车票。我和小毛虽然不是成人，但并不够资格进母子候车室，那时串联学生很大一部分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中小学生。纠察有些不信任的看着我和弟弟，我赶忙解释我妈妈还有两个年龄很小的妹妹和弟弟在广场上等着我们办候车的手续，我们实在很困难。纠察动了恻隐之心：买了全程车票，又有介绍信，显然是真正的旅客不是串联的。于是纠察高抬贵手同意让我们全家进母子候车室候车，我让小毛拿着海校的介绍信守在那里，自己赶紧挤出候车大厅，到广场上去接妈妈和妹妹弟弟进来。当我们一家人终于坐进了暖和的母子候车室的长椅上时，我长舒了一口气，一种成功的喜悦油然升起，当时闯到母子候车室也是没辙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居然办成了。小毛更是兴奋，眉飞色舞地给好奇的妹妹讲述这次历险记。这时妈妈打开了随身带的大箱子，里面全是邻居张阿姨，妈妈的好朋友，给我们准备的食品。还没吃晚饭呢，一放松顿时感到饿了，狼吞虎咽的吃了顿干粮，到底吃的什么竟一点都不记得了。
　　等了几个小时，北京-西宁特快列车开始放行了，我让妈妈带着两个小的，提着箱子走在后面，我带着小毛拼命往前冲，要强先上车争取占上几个座，稍微晚一步就有可能全家站到西安。一到站台我就抢先从车窗翻进一个车厢，车厢竟是空的，接着小毛也从车门上来了，我们占了两排面对面的三人座，非常高兴，这样至少可以安安稳稳的坐着到西安了！我从车窗伸出头呼喊着妈妈招呼着她带着妹妹弟弟上了车。等我们匆匆忙忙把随身的箱子和书包安置好坐定了，才惊奇地发现车厢里并不拥挤居然没有坐满。但是诧异没有持续几分钟，海浪般的人潮就涌进了车厢，很快整个车厢挤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们全家五人坐的这一档有一个空位子，一对儿率先涌进的中年男女挤到我们跟前抢到了那个空位，妈妈是好心人，让两个弟弟和妹妹坐在一排，小孩子挤一下就又腾出大半个位子来，于是这对中年人总算全都坐下来松了一口气。他俩非常感谢我们，但是也非常纳闷儿，那男的操着典型的京腔问我们怎么这么早就上了车，他们在外面排队候车可是头几名呀！这时我才意识到在母子候车室候车的最大好处不是暖和而是可以提前上车，真是歪打正着，算我们运气好！小毛更是觉得这母子候车室历险记太令人满意了。经历了北京转车这一幕，小毛的心情开始释然，如果把咪咪带在身边的话肯定会非常困难，稍有闪失恐怕连车都上不去，如果不得不把咪咪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火车站无疑是置它于死地。此后将近三十个小时的旅行，从喝水吃饭到上厕所都困难重重，车厢里空气异常浑浊，后来小毛和妹妹都吐了。如此颠沛的长途旅行，对咪咪恐怕是九死一生。当我们终于精疲力竭到达西安时，小毛已经在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把咪咪留在青岛它长大的院子里由它的新主人乔虎看管。当然，小毛也幻想着有一天他可以回青岛把咪咪接到西安来。
　　住定后小毛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乔虎写信告诉他我们新家的地址、询问咪咪的情况。那时一般人家没有电话，我们家虽然有电话但那是爸爸办公用的，不允许打私人电话，而且长途电话非常昂贵。两个相距几千里的城市之间联系的唯一手段就是信件。西安到青岛之间的信件单程要走将近一个星期，半个月后小毛收到了回信。乔虎以他小学五年级的作文水平尽可能地报告了我们走后咪咪的状况，尽管语句简单错别字不少但却生动详细，流露出一个孩子对咪咪的爱护和责任感。我们动身的那天，咪咪表现得很听话，乖乖地在乔虎家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咪咪照常跑到院子里上厕所，东蹿西跳地玩儿了一会儿之后就径直跑上二楼在我们家的门口信心满满地喵喵叫门，期待像往常一样门会立刻打开。但是这扇门关得紧紧的，一片寂静中咪咪的叫声开始变得焦急哀怨。乔虎在家等了半晌不见咪咪回来才醒过劲儿来，赶紧来找咪咪，把它抱回了家。咪咪心神不宁焦躁不安，一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咪咪是一只有教养有礼貌地猫，它表面上还是顺从它的新主人的，它觉得这一切只是临时的，它家的大门很快就会重新打开。尽管乔虎使出了浑身解数，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喂养咪咪，但是咪咪并不领情，只要乔虎一会儿看不住，它就会跑回自己家门外蹲在那里不停地喵喵叫着，那叫声日渐凄凉。还好，它还没有拒绝在乔虎家吃饭睡觉，尽管吃的很少。
　　乔虎的信让小毛坐卧不安，但又束手无策。他立刻给乔虎写信，告诉他自己养咪咪的一些经验和咪咪饮食起居的一些习惯。其实这些他早就给乔虎交代过，而且经常和咪咪玩儿的乔虎也相当了解它。小毛甚至要求乔虎到海边钓鱼给咪咪吃，尽管他也知道乔虎实在是不会钓鱼。此时小毛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咪咪会接受现实，慢慢习惯在新主人家生活的。我们全家也都这样期望，并且觉得那么聪明的咪咪，主人走了肯定会伤心，但时间长了就会适应的。
　　转眼到西安两个月多了，乔虎的第二封信终于到达。小毛看了信，神色颓然，难掩心伤。乔虎发出第一封信后没几天，咪咪就不肯在他家呆了，除了到院子里上厕所，它就不分昼夜的守在我家紧闭的门外，不时地喵喵叫着，实在累了就趴在门边打会儿盹儿。乔虎想抱它回家，它立刻逃开。曾经是院子里所有小朋友的玩伴儿的咪咪，现在谁叫它都不理会，不让接近它。乔虎无奈，只好每天把准备好的猫食和水摆在我家门外，远远地观望。咪咪只是喝点水很少吃东西，它在那扇再也不肯打开的门外守候着，身体日渐消瘦，哭泣着，声音越来越弱。几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早上，乔虎像往常一样去给咪咪送去吃的和水，却意外地发现咪咪已不再守候在我家门外。乔虎到处喊着：咪咪，咪咪，。。。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不见踪影。此后的几天，乔虎天天去楼上查看并且随时留意院子里的各个角落，他还询问了院子里的小朋友们，但是没有一个人看见咪咪。
　　咪咪从此不见了，它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许多年过去了，发生了许多事，也忘记了许多事，但是我们没有忘记咪咪，它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它是我们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作者简介
　　刘建国博士。1988年赴英留学，在英国帝国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他以破记录的不到两年半的时间完成了博士论文，随即被该校聘用任教至2019年退休，目前仍然以该校授予的荣誉教授资质从事科研。除了科研教学发表了大量学术论文之外，他还喜欢写作、为孩子们讲故事。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曾于2002年出版了他写的关于女儿成长故事的书《放飞—自尊自信成才之本》，此后又由台湾高宝出版社于2003年分两集出版《放心去飞1，2》。2014年该书由电子工业出版社更名再次出版《放飞—女儿在英国上学这几年》。此外，他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先后发表过《我和女儿学跳舞》等数篇短文。其中，他应“为人父母征文”所写的《“曹操杀关羽”引起的尴尬》，获得优秀奖并被收入《我和我的孩子们在海外》一书。